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何向阳《青衿》出版:诗是她文学箱子底的金银细

2015-11-13 08:56 北京青年报 我有话说 字号:TT
原标题:那个云彩飞扬的“你”到底是谁

  ◎孔见

  秘藏了二十多年之后,何向阳拿出了她的诗歌集《青衿》,正式公开作为诗人的地下身份。或许,她首先是一个诗人,然后才是一个批评家及其他,诗是她文学箱子底的金银细软。由于发表时间与写作时间拉得太远,《青衿》的出版像是一件出土文物,散发着一种阔别重逢的亲切感。且不说修辞上的概括与简洁,区别于时下的细致琐碎、婆婆妈妈;比之小时代浪放随意的用情方式,它的静水深流也让人有恍若隔世之感。这既是一个时代与另一个时代的落差,也是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区别。

  《青衿》写于作者落英缤纷的青春时节,读起来像是一些爱情诗,其中情感的浓酽,品味起来具有很高的度数。但这种情感似乎只是一种纯粹的精神活动,与肉体没有多大关系,至少未被肉身范围起来,成为一种生理行为。它的表达几乎没有通过肢体语言,更没有“跨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”之类的虚张浮夸。如今,人的感情是一种随时随地都在挥发的液体,越来越具有随意性与即兴性,就像可口可乐一类勾兑出来的饮品,减去了酝酿与发酵的过程。一种情致极容易被另外一种情致所取代,而这些情致追究起来极有可能源自某个器官的分泌,或是市井间某种流行观念的暗示,心灵不再具有窖藏的功能。因此,所有的深沉都被认为是装出来的。但在《青衿》这里,深沉与庄重却源自内在的品质,而它的浓酽度可能来自作者性情的内敛与坚守。

  乍看起来,《青衿》写得相当平静,波澜不惊,仔细观照,却能看出一个人灵魂内部的喧嚣与情感的炽热,如同地下的暗河,乃至深夜的大海,虽无惊涛拍岸,却有暗流乃至岩浆涌动。在晦暗不明的背景下,始终有两个人在窃窃私语。显然,这不是一个自给自足的灵魂,它充满着对彼岸事物的渴求与向往。它设想着在遥远的地方,沙漠的尽头或者大海的深处,在某个山洞或者荒无人烟的海岛,存放着美好而神圣的事物,让人终生无法安宁。为了越过弥漫风沙或惊涛骇浪,精神的跋涉需要一个默契的伴侣,来抵消旅途的孤独、寂寞、遥迢、炎凉、艰辛乃至无助。此外,由于性别的关系,一个人身体的存在同样是不完整的,或者说存在着对称性破缺。进入青春的季节,它就会像杜鹃那样呼唤另一个身体,另一只杜鹃,以建立起平衡的完整性。在暗香浮动的夜晚,到处都是啼血的杜鹃。

  然而,他者芸芸,拥挤于狭窄的陌路与弥漫的风尘,而“你”在何处?

  在整个集子里,人们可以看到,有一个神秘的“你”出出进进,似乎无处不在,始终关照着“我”的命运,未曾离开过半步,但又没有什么言语。这个沉默的“你”有着硕大的身影,高远的灵魂,“脸被烛光映得圣洁,手中的火焰却激烈地颤动”(《无题》)。“你的身后是枫林,是秋天高举的太阳”(《你的身后是枫林》),能够将天上的星宿指给我看,“你”深沉的一瞥像秋宵的月光,穿透我生命的核心并照亮遥迢的未来,激励我疲惫的脚步;“你”能够遮挡世界的风雨,融化人间的冰霜,抚平我心灵的皱褶,带来午夜深沉酣畅的安宁。“你”肺腑里的呼出的气,能够成为鼓动我翅膀的风——

  “你缓缓而疲惫的身影/黄昏夕阳里/唱成/我唯一的歌/我知道今生再走不出/这硕大的背影/这天空蔚蓝的颜色”(《预言》)

  “你用温暖的手/抚慰我曾经结痕的心/即使整个世界都被封冻/冬天也不会在我心上降临……/你用手指那么轻巧地一拨/就拂去了盖满我头顶的浓云”(《心底的声音》)

  “你”深深地走进我内心的密室,像主人一样干预着我的生活。有时候,这个罩着光环的人近在咫尺,触手可摸。我甚至可以看到他烟头的明灭,听到他指节掰得嘎吱作响,仿佛一个转身就可以投入温暖的怀抱,托付终身——

  “你走在我右边/无言地/把天上那轮朦胧的月/指给我看/我想象着我什么也不说/只是垂下眼帘……”(《薄雪花》)

  “记得那年你送我许多花瓣/托在你手上 红得像凝固的血/我在一旁看/你好像在认真翻读着我的心/怕伤着什么似的……”(《记得那一年》)

  有时候却又远在天边,隔着茫茫云雾。这个与我纠缠不清的“你”,身份与面孔始终都无法变得明朗起来,走入日常生活琐碎的细节里去。他看起来更像一个行踪不定的天外来客,负有特殊使命的宇宙使者,以至于到了某一天作者不得不追问:“而那一直走在我前边/跟在我身后的/是谁啊/那始终伴我左右/同行搀扶我的/是谁啊/在匆匆走过的岁月里/那一直被梦着的/被写进诗里的是谁”?(《蓝色变奏(三)》)

  经过想象力与春梦的反复雕塑与打磨抛光,这个“你”看起来显得过于唯美与高尚,像一个无懈可击却又易碎的艺术品,像《神曲》里引领但丁神游天堂的女神贝缇丽彩,只是性别被倒转过来而已。在风尘滚滚的烟火人间,在机关算尽的渔利人群,这样眼睛里星光闪烁、头顶上云彩飞扬的天人何处寻找?

  从《青衿》的句行间可以看出,作者与其说是四处寻找,毋宁说是在某棵树的阴影下静静地等待,等待一种不期而至的降临,等待“忽如一夜春风来,千树万树梨花开”。等待意味着将时间的橡皮拉长,消磨意志百炼成钢的锋刃,于是,集子里一再出现“千年”这个词,这通常是用以丈量宏大历史的时空尺度。以不足百岁的人生去等待千年的艳遇,实在是件很难有什么结果的事情。于是,期许出去的心愿,也就如同写在水上的盟约——

  “那盟写在水上/一直等着另一个人来看/摆渡的旅人过去了/百年/那个人还没有出现 那盟写在水上/因无形而永恒/写它的人在彼岸/等看它的人等到了/白头/此岸的人群劳碌/无人理会/花蕊的清苦”(《盟》)。

  尽管惆怅无比,尽管心头萦回着难以割舍的离情别绪,尽管无人的时候,热泪会夺眶而出,咸涩地落入眼前空空的杯子里。但在“花蕊的清苦”中我仍然明白,已经到了走出青春的童话,把自己从梦中摇醒、与其中那个未曾到来的“你”诀别、解除“我与你”关系的时刻。这个时刻,可能意味着绝望死心,意味着投河跳海,天塌地陷,万劫不复;也可能意味着一个人心灵的觉醒与独自承担,回到我思故我在。在终极意义上,一个人不可能将自己的身世托付于任何人,哪怕是一个德性完满的圣人,一个至高无上的神灵,这种托付的结果都可能扑空,使自己重重地跌倒在地,成为伤痕累累的罗拉。在某一个寂寥无边的夜晚,对面山上可能会飞来另一只长着同样羽毛的同类,它的歌声能给杜鹃带来温存的抚慰,但杜鹃最终必须全然陶醉于自己忘情的歌唱,而不是漫山遍野地去啼血呼唤另一只杜鹃,直到喉咙喑哑。在生命蜿蜒流程的某一个段落,可能需要某一个人能够给予短暂的搀扶、慰问、勉励与引领,但一个人最终还得投入自己的怀抱,舔吻自己伤痛的良心,在本性之中安身立命,挖掘出能够消解一切渴望的源泉,并获得自我的慰藉,成为一个完整自足的存在,而不让自己流浪异乡,依附于荒郊之外的草木精灵,成为一个四处漂泊的孤魂野鬼。在《青衿》晚写的诗篇中,我们看到情感与灵魂回归与自给的倾向,尽管这种自给还达不到自足的程度——

  “我的梦想/从不给哪一个人/我的征程/也并非为一人所系/原谅我的这种保留/说给你/并不是我所有的话语/写给你/也不是我所有的诗句”(《致》)
  在生命的旅途,找一个人,把绮丽的想象都裁成衣服给他穿上,然后飞蛾扑火地投入其怀抱,把自己的魂魄都汲入他的渴望,爱得水深火热死去活来;或是找一种事物,赋予它不同凡响的意义与辉光,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交出去,直到把自己的灵魂抽空、骨髓吸尽,直到成为一具木乃伊。然后,或者虽九死其犹未悔;或者为得不到相应的回报而怨天尤人,悔恨终生——这是人生故事之中相当常见的版本。文学家们极尽其能事加以渲染,莎士比亚与歌德更是将它演绎成为不朽的经典,真不知贻害了多少涉世未深、误入迷途的少年。以一种非此莫属的极具排他性情感依附关系,来遮蔽或取缔人与自身及世界的其他关系,将人连根拔起,并渲染成至善至美剧情与千古绝唱,是文学家讨媚的惯用伎俩,也是原教旨的极端主义爱情观;以某种狭隘的“你与我”关系,来偷换人与自身“我在”的本真关系,躲避与自我的独自面对与接纳,是一种普遍的状况。这种状况借用海德格尔的话说,是一种“在”的沉沦,而不是“在”的澄明,因为它不是让心灵的天空次第敞开,反而走向窒闭与黑暗。

  无论世界如何变化,人这种动物最终逃避不了自己面对的命运,她必须收容自己的全部身世,从荒郊野外招回自己的灵魂,不要让它流离失所,无家可归,在狂野中呼号,或是委身于路边的蒿草与蒺藜。

  然而,孤独地面对自我是极其尴尬的事情,接受自己许多时候比接受别人更加困难。自我是躲不起的,由于无法与自己拉开距离,大多数人终生都无法处理好与自己的关系,总是处于一种疏离乃至分裂的状态,这也是他们选择逃避的原因所在。于是,如何能够在无所依傍中安身立命,成为一种无法回答的天问。谁能够像二千多年前那个印度哲人所提示的那样,依靠一无所有渡过汹涌的水流?

责任编辑:华夏文化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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